過去與相遇
【過去-初病戀】2006年 秋末16歲。
如此撼動心弦的戀愛,源於一場遊覽車翻覆的意外。
單純為了出遊而駛,卻在蜿蜒的山路上,與小客車發生擦撞,整台遊覽車就這麼撞開護欄,翻下山谷。
那是須臾間發生的事,誰都沒來得及反應。
車廂裡就像是狂攪的果汁機內部,人與人、肢體與慘叫、血花與驚懼,全都漿溶為一。
我也發出哀嚎,身體先是騰空,隨後撞上車窗,最後又撞上另一個巨大硬物。
等我發現一切終於靜止時,四周已杳然無聲。
我的腰和雙腳被重物給壓住,當我試圖推開那重物時,我才意識到,壓在我身上的,是一個男人的屍體。
從他破開的頭蓋骨汨汨流出白與紅的稠液,豆腐碎塊般的腦,灑滿了我的腹部。
「啊啊…啊啊啊啊!走開、走開!!」我驚恐得發出尖叫,下顎邊不停格格作響,酸腐的胃液直衝上喉嚨。
我死命掙扎,想推開這具屍體,無奈下半身卻被壓得死緊,完全動彈不得。
「救命啊!!爸、媽!你們在哪!?爸爸!!」我一一呼喊家人的名字,呼喊了領隊,呼喊了在車上新認識的朋友,但誰都沒有回答我。
所有人都死了。
「爸!媽!你們回答我啊!」我聲嘶力竭地繼續大喊,好像這麼做,他們就一定會有所回應。
而我也假裝無視那落在不遠處、上下半身離奇反摺,穿著打扮與媽媽一模一樣的女性。
還有被碎開的大玻璃刺穿太陽穴、死死釘在地板上,與爸爸簡直如孿生兄弟般相像的男子。
「你們快回答我啦!啊啊啊!啊啊啊啊啊!」我幾近歇斯底里地發出咆嘯,好減輕我必須面對現實的痛苦。
最後我邊哭邊飆出幾句髒話,但是除了吼到嘶啞的聲音,這裡依然是一片寂靜。
所有人都死了,除了我。
那時我還看得見日光,可是我卻不敢側頭仔細看周圍的景象,因為我真的無法再接受任何一具屍體。
也不敢多加思考,在我所躺的背後,堆疊了多少曾與我一起活過的人們。
之後就變得一片漆黑。一開始我以為我把自己哭瞎了,但實際上那只是天黑。
我明明從來不怕黑,可是現在我卻怕得尿失禁。
尿騷味摻在恐懼裡,驅逐掉了人類的尊嚴和理性。
我在恍惚的意識中,忽然感覺到更龐大的恐懼。
我害怕獨自一個人。
只有我一個人,好可怕……好孤單……
誰都好,快來陪我,我好害怕……好可怕……
『人類是群居動物,絕對無法獨自一個人活著。』不知道曾在哪裡聽過這句話。
害怕孤獨是本能。
所以最後凌駕於飢餓與恐懼的,竟然是我的孤獨感。
體認到這一點的瞬間,我赫然發現──
壓在我身上的那個人,他一直都是維持敞開雙手擁抱我的姿勢。
我這才恍然大悟:「啊啊…原來是這樣……」
原來他一直都在陪著我呀!
即使我吵鬧地哭喊、可恥地尿濕了褲子,他都沒有棄我而去,因為知道我會害怕孤獨,所以一直用擁抱安慰著我,不是嗎?
我真傻,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?
我根本不是一個人,只要看看周圍就知道了,大家其實一直都陪著我啊!
在我頸後所枕著的,是一個腹部鼓鼓隆起的孕婦。軟韌的肚皮任我舒適倚靠,她溫柔待我,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。
再看看車廂裡,大家混濁的雙眼都凝視著我,即使他們都死了,卻依然以目光守護著我。
爸爸跟媽媽也一樣啊。
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正緊密地連繫在一起,頓時讓我心中被暖意所填滿;我的心臟因為亢奮而跳動著,就像初墜情網般。
我歷任的女友當中,從未有任何一個,能帶給我像現在這樣的狂戀悸動。
我連鼻息都變得急促,興奮地微啟雙唇、顫抖輕喘著。
這時候,車體突然微微晃動,一隻斷掌竟從上方落下,巴掌不偏不倚打在我的臉上。
「噢!」我反射性驚叫了聲。
微涼的五指罩在我臉上,我正要伸手將它拿開,卻緊接著聽見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,幾塊銳利的金屬片跟著朝我的臉掉了下來。
不過落下的金屬片全刺在那隻斷掌上,一點也沒傷著我的臉,那隻手掌為我擋下了危險!
我突然哽咽了起來,視線被淚水給模糊成一片,我感動得泣不成聲──
謝謝……謝謝你們。
謝謝你們如此愛我、陪著我、保護我,我也一樣、從今以後我也一樣……
「我也一樣,會永遠、永遠,深愛著你們。」
***
沒過多久,我與心愛的他們,就被搜救隊給拆散。
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,這場震撼心弦的初戀,以及我的誓言。
【初遇-舊新居】2013年4月6日
「你家總有股怪騷味飄出來,我們鄰居一場,提醒你該注意一下衛生習慣。」顧及對方的顏面,我小聲地對男子耳語道。
「沒你的事,別靠近我家!」可惜住在隔壁的男子沒給我好臉色,甩上門便回到屋內。
而我也識相地回到自己的房間,在餐桌前與我的同居人討論這件事。
其實我是知道的。
前幾天,他和他那美麗的妻子起了口角,失手掐死了她。
之後,他便將妻子的遺體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塊狀,用黑色垃圾袋一層又一層包裹住,丟進樓下的公共垃圾桶。
瞧他最近那戰戰兢兢、緊張兮兮的神經質模樣,就覺得他真是個單純、膽小,又奢侈的男人。
「他真是個單純、膽小,又奢侈的男人,妳說是不是?」我向坐在餐桌對面的妳笑著問道。
妳身上的黑色縫線清晰可見,那為了將妳那殘破肢體拼合在一起,所以可不能輕易拆除。
當初將妳的碎塊一點一點從垃圾裡翻出來是多麼累人,現在看見妳如此惹人憐愛的模樣,就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「所以我才說那男人奢侈,居然就這麼把妳給丟了……啊、請放心,我是絕對不會嫌棄妳的,所以千萬別擔心。」我趕緊起身,走到妳身邊安慰妳。
「不過,至今看不到妳的表情,實在有點遺憾呢。」
我輕撫過妳脖子上爬滿細蛆的腐肉切口,喟嘆妳那吝嗇的丈夫,一直不願將妳的頭顱讓出。
「妳覺得他會把妳美麗的頭藏在哪呢?冰箱?還是保險櫃?」我支著下巴認真思考著。
妳理所當然沒有回答我,也許妳還是顧及著夫妻之間的情義,所以袒護著他。
可是我真的很想得到妳的全部,這份折磨理智的狂戀,讓我控制不住雙腳,走往隔壁家。
男主人依然在家裡,但我熟知這一家的格局,因為就跟我家是一樣的款式。
我熟門熟路地從後巷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小窗口,將鞋子脫下,藏在附近的草叢處,接著拆開窗板、躡手躡腳地鑽了下去。
地下室一片昏黑,空氣有點濕晦,但沒有什麼生肉腐臭味,所以我很肯定頭不在這裡,不用浪費時間在這做無謂地搜索。
輕輕沿著黑暗中的每樣物品摸索,腳步緩緩移動,很快就找到了往上的階梯。
在樓梯口忽然聽見玄關傳來鑰匙被拎起的清脆鈴鋃聲響,以及大門唧咿地被打開、又喀啦被關上的聲音。
男子出去了。
我這才放鬆了些,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大膽地放手尋找頭的下落。
這個屋子裡沒有任何烹調食物的膳香味,而屍腐味則相當淡,但是血的腥羶味卻很濃郁;這代表男子肢解了屍體,並且很快就將屍體丟掉了。
現在只差那顆頭顱沒丟,因為我一直都沒有在他所丟棄的垃圾裡,找到那顆頭的任何殘渣。
我有點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,實在不想去數落男子的奢侈,和吝嗇。
依照我剛剛的推測,男子藏匿頭顱的地點,機率最高的大概就是冰箱了。
我同樣駕輕就熟地找到廚房的位置,打開了冰箱的冷凍庫,就看見一個大大的黑色塑膠袋,幾乎填滿了整個空間。
我的直覺告訴我,就是這個沒錯!
「太好了,我終於找到妳了。」我迫不及待拆開塑膠袋,等不及相逢的那一刻,一點都不在意塑膠袋所發出的刺耳噪響。
我將妳的頭取出,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。
半長的黑髮被冰凍得結成一束一束,眉毛、睫毛和鼻頭上,都覆著一層薄薄的霜;妳右半邊的臉因為受擠壓,而變得有些扭曲,就像是在俏皮地對我扮鬼臉。
我也朝活潑的妳揚起嘴角,隨後我發現妳的頭因為冷凍而萎縮,好像小一號,所以待會回去必須退冰,才能裝回妳的身體。
而且我還發現,妳的左耳竟然斷掉了。凍結使脂肪和皮膚變得脆如餅乾,耳朵這種又薄又小的軟骨,也的確很容易因為一點擠壓而斷掉。
我在塑膠袋裡找回妳的冷凍左耳,心疼地握在手中,邊在心中暗罵妳那粗魯的丈夫。
我很快帶著妳的頭,沿著原來的路徑回去,當然沒忘記穿走我藏起來的鞋子。
一切都很順利,直到我回到家,打開門的剎那──
「嗚啊啊啊!!!」因為我的開門聲而受到驚嚇的陌生男子,發出前所未有的慘叫。
而那名男子不是別人,正是妳的丈夫。
妳丈夫極度惶恐地跌坐在餐桌旁,他看見我手上捧著妳的頭,則再度發出了更驚恐的叫聲。
「你這是私闖民宅。」我用有些嚴厲的口吻說道,雖然我也剛私闖了他家。
他剛才出去,難不成就是為了偷跑進我家,原來他有察覺到我拿走了他老婆嗎?還是剛才才偶然發現的呢?
那他現在該不會是反悔想向我要回他老婆吧?總覺得會很不甘心呀。
「你你你你、拿我老婆、的的的……」他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好,讓我無法判斷他是來理論的,還是來鬧場的?
「是你把她拋棄了不是嗎?如此狠心又奢侈地丟進垃圾堆裡。」我挑著眉,理直氣壯地反問,邊往他的方向走,打算將他扶起。
「不要過來!!瘋子!變態!收收收集屍體、還偷出那顆頭…你根本有病!!」只見他跌跌撞撞地抓著洗水槽爬起,邊從流理台上抽起我的菜刀,鋒利的刀刃指著我,以難聽的字眼羞辱我。
如此無禮的人讓我很反感,更別提他還曾粗魯地弄壞了妳的耳朵,這真的讓我難以忍受,只想趕快將他趕出去。
「冷靜點,先生,我只是想請你出去,而且不要再亂動我家的東西了。」我沉住氣,盡量以平穩的口氣安撫他,並將他請出去。
「你這瘋子,不要過來!」可惜他像是失控了似的,先對我咆嘯,接著抓起手邊拿得到的每樣東西,不停往我砸來。
「先生你冷靜點!」我閃躲著飛來的瓷盤邊喊,伴隨它們摔碎的聲音。
「我警告你不要過來!!!」
嘖……這男人當具屍體,還比較討人喜歡啊。
我不悅地咋舌,瞬間拋開妳的頭、箭步衝向妳丈夫面前,單手掐住了他頸部兩側,另一手迅速將妳那片冷凍的耳朵,塞進他那來不及發出呼救的喉嚨裡。
「唔嘎嗚嗚嗚!!!嗚呃、唔咕!」他當場發出慘烈的淒嚎,但是冷凍結霜的薄耳,很快就在他濕熱的喉中冰融,緊緊黏附在喉嚨深處,阻礙他的求救與呼吸。
我打算殺了他,不過這是意料之外的事。
我的心臟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興奮悸動,不是因為我嗜好殺人,我可沒那麼變態的興趣,而是因為我可以享受他成為屍體的過程,並收下他的屍體。
我以手指撐開他的嘴,將冷凍耳朵塞得更深、更緊,但他也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反擊,舉腳朝我腹部踹了下去,讓我當場鬆手。
「咕嗚嗚!嗚唔、唔!唔!嗚嗚嗚嗚嗚!!!」他像是雜耍的猴子,趴在地上邊打滾,邊死命撓挖著自己的喉嚨,卻怎麼也摳不出喉嚨深處的那片冰耳朵。
隨著他發青的臉色,他掙扎的動作也越來越虛弱。
最後他發狂地以拳頭搥打地板,似乎是想緩解窒息而死的痛苦。
看到這裡,我連忙上前去,以適當的力道制止他的手搥打地板,不讓他再傷害自己。
「死了之後,瘀青很難消掉,所以不行這樣傷害自己。」我對即將成為屍體的他柔聲說道。
他瞪大了憤恨與怒火的雙眼,鼻涕與唾沫塗了他滿臉,手顫巍巍地伸往我的脖子,指甲陷入我的皮膚,滲出了血痕。
但他還來不及再施加力道,就兩眼翻白、安靜下來,沉進了我懷裡。
「好乖好乖。」我輕拍他的背,像在誇獎孩子一樣。
生前是個討人厭的鄰居,死了之後,就變得如此惹人喜愛,這真是神奇的變化。
我拿紙巾細心地擦了擦他的鼻子、他的嘴角、他的臉,愛憐地吻上他的鼻子、他的嘴角、他的臉。
然後,我目光瞥見了角落的某樣東西,不由得大嘆了一口氣。
我剛剛把他妻子的頭給扔出去,害得他妻子的頭摔得支離破碎,現在濕濕黏黏地溶在廚房的腳踏墊上。
我不該這麼對待屍體,我為我無心卻粗魯的舉動深感愧疚。
不捨地抱著男子的屍體,低頭沉默了許久,最後終於還是決定──
我將把這間房子、以及房子裡的一切,都送給這對夫妻,以表達我的歉意。而我也決定不拆散、也不介入他們,不將他們據為己有。
雖然要我放手,讓我相當痛心,但是害得他妻子的頭變成這樣,絕對是我的失責。
只希望他們對我這間房子,以及裡頭所有的東西,能感到滿意、並原諒我。
我著手清掃整個家,並讓他們兩人坐在餐桌的兩側面對面。又將定時瓦斯爐的配線稍微修改,從定時關火,變成了定時開火。
最後我換了套乾淨體面的衣服,打理好自己。開啟瓦斯瓶,讓加工過的臭味瀰漫整個屋子。
我向頭顱被摔爛的女子至上愧疚一鞠躬,便兩手空空離開了我的房子。
信步走在傍晚的街道上,街上的人影稀疏、街景寂寥。
我隨手拿了一份免費的報紙,首先翻開星座運勢的那一頁。
「不曉得今天的運勢如何呢?」
才剛發生割捨兩具屍體這件讓我痛心的事,而且我還無家可歸了,也許今天的運氣不是那麼好吧……
『幸運色是黑色。
幸運物是電鋸。
幸運數字是6。
幸運地點是天橋。
摩羯座的你:適合往高處走,或認識新朋友、拓展人際。』
我張望了下四周,很快就找到一座天橋,拿著報紙走上去。邊想著,幸運物是電鋸的這一點,其實還蠻詭異的。
大概今天的我和幸運無緣吧。
我倚著天橋的護欄,往家的方向望去,對了下手上的指針錶。
六點零五分,時間差不多了……
在夕陽餘暉下,不遠處住宅區的某棟房子忽然發出爆炸聲響、並伴隨沖天的火焰,火焰融進夕陽的熾紅當中。
路上的行人全都往那個方向驚恐地張望,我當然也能好整以暇地看見火舌舔拭我送給那對夫妻的房子。
分針走向下一格,六點零六分──
「把這麼可愛的頭丟掉~會不會太可惜了?」一道女音忽然從我身旁傳來。
一名穿著黑色水手服的黑髮少女,正一手提著電鋸,一手捧著男子的頭顱向我搭話。
我不禁倒抽了口氣,因為女孩手上所捧的,不就是我剛剛所殺的鄰居的頭嗎!
電鋸的尖銳鋸齒上還殘有肉渣和血塊,看來就是用那個割下來的吧。
見我愣住說不出話,少女又再度開口,但這次卻從她口中,發出了難以想像的低沉男音:
「是你做的吧…把屍體擺得像夫妻辦家家酒一樣,留下和樂融融的愉快餐桌景像。是 你 做 的 吧 ?」
半隱在黑髮下,綠中襯金、有如貓瞳的眼睛直直盯視著我,像是質問、卻又已經知道答案的口氣,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順服於對方濘晦如沼的黑色氛圍,我無語地點了點頭承認,那的確是我做的。
「嘻嘻~~幸好你承認了,不然我原本想說,你否認的話,就把你的頭割下來,再把這傢伙的頭裝在你的身體上的說~」回復成高亢的女音,語句中藏著聽不出到底是開心還是可惜的語調,並揚起了嘴角笑著。
血液在她慘白的肌膚下,就像是停止流動般了無生氣。若我哪天看見她只是靜靜躺著不動,大概會將她誤認為是屍體也不一定。
真是個奇特到讓人印象深刻的人……
「吶~你現在無家可歸吧?畢竟你把房子給炸了。」
「嗯,是啊。」我如實回答她,不過目光卻從剛才開始,就不停受到她手上那顆頭顱所吸引。
啊啊…我果然還是很想很想、很想要……
「你還蠻有趣的~怎麼樣,要不要到我的『樂園』去呢?」女孩毫無血色的臉上噙著笑,晃了晃手上的頭顱問道。
如果說她正在垂釣的話,那餌食就是她手上的那顆頭了。
我無法再專心聆聽她後來又說了什麼,等我注意到時,我已經來到了新的棲身之所。
帶著那顆頭顱一起。
如此撼動心弦的戀愛,源於一場遊覽車翻覆的意外。
單純為了出遊而駛,卻在蜿蜒的山路上,與小客車發生擦撞,整台遊覽車就這麼撞開護欄,翻下山谷。
那是須臾間發生的事,誰都沒來得及反應。
車廂裡就像是狂攪的果汁機內部,人與人、肢體與慘叫、血花與驚懼,全都漿溶為一。
我也發出哀嚎,身體先是騰空,隨後撞上車窗,最後又撞上另一個巨大硬物。
等我發現一切終於靜止時,四周已杳然無聲。
我的腰和雙腳被重物給壓住,當我試圖推開那重物時,我才意識到,壓在我身上的,是一個男人的屍體。
從他破開的頭蓋骨汨汨流出白與紅的稠液,豆腐碎塊般的腦,灑滿了我的腹部。
「啊啊…啊啊啊啊!走開、走開!!」我驚恐得發出尖叫,下顎邊不停格格作響,酸腐的胃液直衝上喉嚨。
我死命掙扎,想推開這具屍體,無奈下半身卻被壓得死緊,完全動彈不得。
「救命啊!!爸、媽!你們在哪!?爸爸!!」我一一呼喊家人的名字,呼喊了領隊,呼喊了在車上新認識的朋友,但誰都沒有回答我。
所有人都死了。
「爸!媽!你們回答我啊!」我聲嘶力竭地繼續大喊,好像這麼做,他們就一定會有所回應。
而我也假裝無視那落在不遠處、上下半身離奇反摺,穿著打扮與媽媽一模一樣的女性。
還有被碎開的大玻璃刺穿太陽穴、死死釘在地板上,與爸爸簡直如孿生兄弟般相像的男子。
「你們快回答我啦!啊啊啊!啊啊啊啊啊!」我幾近歇斯底里地發出咆嘯,好減輕我必須面對現實的痛苦。
最後我邊哭邊飆出幾句髒話,但是除了吼到嘶啞的聲音,這裡依然是一片寂靜。
所有人都死了,除了我。
那時我還看得見日光,可是我卻不敢側頭仔細看周圍的景象,因為我真的無法再接受任何一具屍體。
也不敢多加思考,在我所躺的背後,堆疊了多少曾與我一起活過的人們。
之後就變得一片漆黑。一開始我以為我把自己哭瞎了,但實際上那只是天黑。
我明明從來不怕黑,可是現在我卻怕得尿失禁。
尿騷味摻在恐懼裡,驅逐掉了人類的尊嚴和理性。
我在恍惚的意識中,忽然感覺到更龐大的恐懼。
我害怕獨自一個人。
只有我一個人,好可怕……好孤單……
誰都好,快來陪我,我好害怕……好可怕……
『人類是群居動物,絕對無法獨自一個人活著。』不知道曾在哪裡聽過這句話。
害怕孤獨是本能。
所以最後凌駕於飢餓與恐懼的,竟然是我的孤獨感。
體認到這一點的瞬間,我赫然發現──
壓在我身上的那個人,他一直都是維持敞開雙手擁抱我的姿勢。
我這才恍然大悟:「啊啊…原來是這樣……」
原來他一直都在陪著我呀!
即使我吵鬧地哭喊、可恥地尿濕了褲子,他都沒有棄我而去,因為知道我會害怕孤獨,所以一直用擁抱安慰著我,不是嗎?
我真傻,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?
我根本不是一個人,只要看看周圍就知道了,大家其實一直都陪著我啊!
在我頸後所枕著的,是一個腹部鼓鼓隆起的孕婦。軟韌的肚皮任我舒適倚靠,她溫柔待我,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。
再看看車廂裡,大家混濁的雙眼都凝視著我,即使他們都死了,卻依然以目光守護著我。
爸爸跟媽媽也一樣啊。
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正緊密地連繫在一起,頓時讓我心中被暖意所填滿;我的心臟因為亢奮而跳動著,就像初墜情網般。
我歷任的女友當中,從未有任何一個,能帶給我像現在這樣的狂戀悸動。
我連鼻息都變得急促,興奮地微啟雙唇、顫抖輕喘著。
這時候,車體突然微微晃動,一隻斷掌竟從上方落下,巴掌不偏不倚打在我的臉上。
「噢!」我反射性驚叫了聲。
微涼的五指罩在我臉上,我正要伸手將它拿開,卻緊接著聽見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,幾塊銳利的金屬片跟著朝我的臉掉了下來。
不過落下的金屬片全刺在那隻斷掌上,一點也沒傷著我的臉,那隻手掌為我擋下了危險!
我突然哽咽了起來,視線被淚水給模糊成一片,我感動得泣不成聲──
謝謝……謝謝你們。
謝謝你們如此愛我、陪著我、保護我,我也一樣、從今以後我也一樣……
「我也一樣,會永遠、永遠,深愛著你們。」
***
沒過多久,我與心愛的他們,就被搜救隊給拆散。
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,這場震撼心弦的初戀,以及我的誓言。
【初遇-舊新居】2013年4月6日
「你家總有股怪騷味飄出來,我們鄰居一場,提醒你該注意一下衛生習慣。」顧及對方的顏面,我小聲地對男子耳語道。
「沒你的事,別靠近我家!」可惜住在隔壁的男子沒給我好臉色,甩上門便回到屋內。
而我也識相地回到自己的房間,在餐桌前與我的同居人討論這件事。
其實我是知道的。
前幾天,他和他那美麗的妻子起了口角,失手掐死了她。
之後,他便將妻子的遺體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塊狀,用黑色垃圾袋一層又一層包裹住,丟進樓下的公共垃圾桶。
瞧他最近那戰戰兢兢、緊張兮兮的神經質模樣,就覺得他真是個單純、膽小,又奢侈的男人。
「他真是個單純、膽小,又奢侈的男人,妳說是不是?」我向坐在餐桌對面的妳笑著問道。
妳身上的黑色縫線清晰可見,那為了將妳那殘破肢體拼合在一起,所以可不能輕易拆除。
當初將妳的碎塊一點一點從垃圾裡翻出來是多麼累人,現在看見妳如此惹人憐愛的模樣,就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「所以我才說那男人奢侈,居然就這麼把妳給丟了……啊、請放心,我是絕對不會嫌棄妳的,所以千萬別擔心。」我趕緊起身,走到妳身邊安慰妳。
「不過,至今看不到妳的表情,實在有點遺憾呢。」
我輕撫過妳脖子上爬滿細蛆的腐肉切口,喟嘆妳那吝嗇的丈夫,一直不願將妳的頭顱讓出。
「妳覺得他會把妳美麗的頭藏在哪呢?冰箱?還是保險櫃?」我支著下巴認真思考著。
妳理所當然沒有回答我,也許妳還是顧及著夫妻之間的情義,所以袒護著他。
可是我真的很想得到妳的全部,這份折磨理智的狂戀,讓我控制不住雙腳,走往隔壁家。
男主人依然在家裡,但我熟知這一家的格局,因為就跟我家是一樣的款式。
我熟門熟路地從後巷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小窗口,將鞋子脫下,藏在附近的草叢處,接著拆開窗板、躡手躡腳地鑽了下去。
地下室一片昏黑,空氣有點濕晦,但沒有什麼生肉腐臭味,所以我很肯定頭不在這裡,不用浪費時間在這做無謂地搜索。
輕輕沿著黑暗中的每樣物品摸索,腳步緩緩移動,很快就找到了往上的階梯。
在樓梯口忽然聽見玄關傳來鑰匙被拎起的清脆鈴鋃聲響,以及大門唧咿地被打開、又喀啦被關上的聲音。
男子出去了。
我這才放鬆了些,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大膽地放手尋找頭的下落。
這個屋子裡沒有任何烹調食物的膳香味,而屍腐味則相當淡,但是血的腥羶味卻很濃郁;這代表男子肢解了屍體,並且很快就將屍體丟掉了。
現在只差那顆頭顱沒丟,因為我一直都沒有在他所丟棄的垃圾裡,找到那顆頭的任何殘渣。
我有點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,實在不想去數落男子的奢侈,和吝嗇。
依照我剛剛的推測,男子藏匿頭顱的地點,機率最高的大概就是冰箱了。
我同樣駕輕就熟地找到廚房的位置,打開了冰箱的冷凍庫,就看見一個大大的黑色塑膠袋,幾乎填滿了整個空間。
我的直覺告訴我,就是這個沒錯!
「太好了,我終於找到妳了。」我迫不及待拆開塑膠袋,等不及相逢的那一刻,一點都不在意塑膠袋所發出的刺耳噪響。
我將妳的頭取出,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。
半長的黑髮被冰凍得結成一束一束,眉毛、睫毛和鼻頭上,都覆著一層薄薄的霜;妳右半邊的臉因為受擠壓,而變得有些扭曲,就像是在俏皮地對我扮鬼臉。
我也朝活潑的妳揚起嘴角,隨後我發現妳的頭因為冷凍而萎縮,好像小一號,所以待會回去必須退冰,才能裝回妳的身體。
而且我還發現,妳的左耳竟然斷掉了。凍結使脂肪和皮膚變得脆如餅乾,耳朵這種又薄又小的軟骨,也的確很容易因為一點擠壓而斷掉。
我在塑膠袋裡找回妳的冷凍左耳,心疼地握在手中,邊在心中暗罵妳那粗魯的丈夫。
我很快帶著妳的頭,沿著原來的路徑回去,當然沒忘記穿走我藏起來的鞋子。
一切都很順利,直到我回到家,打開門的剎那──
「嗚啊啊啊!!!」因為我的開門聲而受到驚嚇的陌生男子,發出前所未有的慘叫。
而那名男子不是別人,正是妳的丈夫。
妳丈夫極度惶恐地跌坐在餐桌旁,他看見我手上捧著妳的頭,則再度發出了更驚恐的叫聲。
「你這是私闖民宅。」我用有些嚴厲的口吻說道,雖然我也剛私闖了他家。
他剛才出去,難不成就是為了偷跑進我家,原來他有察覺到我拿走了他老婆嗎?還是剛才才偶然發現的呢?
那他現在該不會是反悔想向我要回他老婆吧?總覺得會很不甘心呀。
「你你你你、拿我老婆、的的的……」他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好,讓我無法判斷他是來理論的,還是來鬧場的?
「是你把她拋棄了不是嗎?如此狠心又奢侈地丟進垃圾堆裡。」我挑著眉,理直氣壯地反問,邊往他的方向走,打算將他扶起。
「不要過來!!瘋子!變態!收收收集屍體、還偷出那顆頭…你根本有病!!」只見他跌跌撞撞地抓著洗水槽爬起,邊從流理台上抽起我的菜刀,鋒利的刀刃指著我,以難聽的字眼羞辱我。
如此無禮的人讓我很反感,更別提他還曾粗魯地弄壞了妳的耳朵,這真的讓我難以忍受,只想趕快將他趕出去。
「冷靜點,先生,我只是想請你出去,而且不要再亂動我家的東西了。」我沉住氣,盡量以平穩的口氣安撫他,並將他請出去。
「你這瘋子,不要過來!」可惜他像是失控了似的,先對我咆嘯,接著抓起手邊拿得到的每樣東西,不停往我砸來。
「先生你冷靜點!」我閃躲著飛來的瓷盤邊喊,伴隨它們摔碎的聲音。
「我警告你不要過來!!!」
嘖……這男人當具屍體,還比較討人喜歡啊。
我不悅地咋舌,瞬間拋開妳的頭、箭步衝向妳丈夫面前,單手掐住了他頸部兩側,另一手迅速將妳那片冷凍的耳朵,塞進他那來不及發出呼救的喉嚨裡。
「唔嘎嗚嗚嗚!!!嗚呃、唔咕!」他當場發出慘烈的淒嚎,但是冷凍結霜的薄耳,很快就在他濕熱的喉中冰融,緊緊黏附在喉嚨深處,阻礙他的求救與呼吸。
我打算殺了他,不過這是意料之外的事。
我的心臟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興奮悸動,不是因為我嗜好殺人,我可沒那麼變態的興趣,而是因為我可以享受他成為屍體的過程,並收下他的屍體。
我以手指撐開他的嘴,將冷凍耳朵塞得更深、更緊,但他也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反擊,舉腳朝我腹部踹了下去,讓我當場鬆手。
「咕嗚嗚!嗚唔、唔!唔!嗚嗚嗚嗚嗚!!!」他像是雜耍的猴子,趴在地上邊打滾,邊死命撓挖著自己的喉嚨,卻怎麼也摳不出喉嚨深處的那片冰耳朵。
隨著他發青的臉色,他掙扎的動作也越來越虛弱。
最後他發狂地以拳頭搥打地板,似乎是想緩解窒息而死的痛苦。
看到這裡,我連忙上前去,以適當的力道制止他的手搥打地板,不讓他再傷害自己。
「死了之後,瘀青很難消掉,所以不行這樣傷害自己。」我對即將成為屍體的他柔聲說道。
他瞪大了憤恨與怒火的雙眼,鼻涕與唾沫塗了他滿臉,手顫巍巍地伸往我的脖子,指甲陷入我的皮膚,滲出了血痕。
但他還來不及再施加力道,就兩眼翻白、安靜下來,沉進了我懷裡。
「好乖好乖。」我輕拍他的背,像在誇獎孩子一樣。
生前是個討人厭的鄰居,死了之後,就變得如此惹人喜愛,這真是神奇的變化。
我拿紙巾細心地擦了擦他的鼻子、他的嘴角、他的臉,愛憐地吻上他的鼻子、他的嘴角、他的臉。
然後,我目光瞥見了角落的某樣東西,不由得大嘆了一口氣。
我剛剛把他妻子的頭給扔出去,害得他妻子的頭摔得支離破碎,現在濕濕黏黏地溶在廚房的腳踏墊上。
我不該這麼對待屍體,我為我無心卻粗魯的舉動深感愧疚。
不捨地抱著男子的屍體,低頭沉默了許久,最後終於還是決定──
我將把這間房子、以及房子裡的一切,都送給這對夫妻,以表達我的歉意。而我也決定不拆散、也不介入他們,不將他們據為己有。
雖然要我放手,讓我相當痛心,但是害得他妻子的頭變成這樣,絕對是我的失責。
只希望他們對我這間房子,以及裡頭所有的東西,能感到滿意、並原諒我。
我著手清掃整個家,並讓他們兩人坐在餐桌的兩側面對面。又將定時瓦斯爐的配線稍微修改,從定時關火,變成了定時開火。
最後我換了套乾淨體面的衣服,打理好自己。開啟瓦斯瓶,讓加工過的臭味瀰漫整個屋子。
我向頭顱被摔爛的女子至上愧疚一鞠躬,便兩手空空離開了我的房子。
信步走在傍晚的街道上,街上的人影稀疏、街景寂寥。
我隨手拿了一份免費的報紙,首先翻開星座運勢的那一頁。
「不曉得今天的運勢如何呢?」
才剛發生割捨兩具屍體這件讓我痛心的事,而且我還無家可歸了,也許今天的運氣不是那麼好吧……
『幸運色是黑色。
幸運物是電鋸。
幸運數字是6。
幸運地點是天橋。
摩羯座的你:適合往高處走,或認識新朋友、拓展人際。』
我張望了下四周,很快就找到一座天橋,拿著報紙走上去。邊想著,幸運物是電鋸的這一點,其實還蠻詭異的。
大概今天的我和幸運無緣吧。
我倚著天橋的護欄,往家的方向望去,對了下手上的指針錶。
六點零五分,時間差不多了……
在夕陽餘暉下,不遠處住宅區的某棟房子忽然發出爆炸聲響、並伴隨沖天的火焰,火焰融進夕陽的熾紅當中。
路上的行人全都往那個方向驚恐地張望,我當然也能好整以暇地看見火舌舔拭我送給那對夫妻的房子。
分針走向下一格,六點零六分──
「把這麼可愛的頭丟掉~會不會太可惜了?」一道女音忽然從我身旁傳來。
一名穿著黑色水手服的黑髮少女,正一手提著電鋸,一手捧著男子的頭顱向我搭話。
我不禁倒抽了口氣,因為女孩手上所捧的,不就是我剛剛所殺的鄰居的頭嗎!
電鋸的尖銳鋸齒上還殘有肉渣和血塊,看來就是用那個割下來的吧。
見我愣住說不出話,少女又再度開口,但這次卻從她口中,發出了難以想像的低沉男音:
「是你做的吧…把屍體擺得像夫妻辦家家酒一樣,留下和樂融融的愉快餐桌景像。是 你 做 的 吧 ?」
半隱在黑髮下,綠中襯金、有如貓瞳的眼睛直直盯視著我,像是質問、卻又已經知道答案的口氣,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順服於對方濘晦如沼的黑色氛圍,我無語地點了點頭承認,那的確是我做的。
「嘻嘻~~幸好你承認了,不然我原本想說,你否認的話,就把你的頭割下來,再把這傢伙的頭裝在你的身體上的說~」回復成高亢的女音,語句中藏著聽不出到底是開心還是可惜的語調,並揚起了嘴角笑著。
血液在她慘白的肌膚下,就像是停止流動般了無生氣。若我哪天看見她只是靜靜躺著不動,大概會將她誤認為是屍體也不一定。
真是個奇特到讓人印象深刻的人……
「吶~你現在無家可歸吧?畢竟你把房子給炸了。」
「嗯,是啊。」我如實回答她,不過目光卻從剛才開始,就不停受到她手上那顆頭顱所吸引。
啊啊…我果然還是很想很想、很想要……
「你還蠻有趣的~怎麼樣,要不要到我的『樂園』去呢?」女孩毫無血色的臉上噙著笑,晃了晃手上的頭顱問道。
如果說她正在垂釣的話,那餌食就是她手上的那顆頭了。
我無法再專心聆聽她後來又說了什麼,等我注意到時,我已經來到了新的棲身之所。
帶著那顆頭顱一起。